书法至宋代末年，书风靡弱。元代自赵孟頫始，承袭宋赵构复古思想，力倡复古，取法晋唐。经赵孟頫倡导，并以其成功的实践，影响朝野，竞相效仿，复古与变革的书风，贯穿整个元代，即使唐宋鲜有人涉猎的章草，元代在赵孟頫的影响下也蔚然成风，不乏善书章草的名流高手。而元末明初的宋克，更是把章草艺术推到一个新的高峰，其在小楷、草书等领域亦能继承与创新，开辟崭新局面。宋克生活的时代，是社会动荡复杂，急剧变革的时代，宋克作为元末明初重要书家，既承接元代复古宗法，又对明以后书风转变起到先导作用。

　　宋克书法渊源

　　要了解宋克书法，则不得不对元代书法脉络作一梳理，这对了解宋克书风形成大有裨益。

　　元至元十六年（一二七九），元灭南宋后，在江南广搜文人逸士，赵孟頫即为其中第一人，他曾三度推辞，于元至元二十四年（一二八七）三十四岁时入大都开始入仕生涯。南宋灭亡时，赵孟頫即接受母训“汝非多读书，何以异于常人”而苦研学问，入仕后，以其超人才能倾倒朝野，几经提擢，后官至一品。赵孟頫书法初学赵构，亦接受赵构的复古思想，早在仕元之前即觉醒到南宋和当下书风之靡弱及时人学书之流弊：“近世，又随俗皆好颜书，颜书是书家大变，童子习之，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，遂成一种拥肿多肉之疾，无药可差。是皆慕名而不求其实。尚使学书二王，忠节似颜，亦复何伤？”[1]又指出上追晋唐，以纠其弊的道路：“若今子弟辈，自小便习二王楷法，如《黄庭》、《画赞》、《洛神》、《保姆》，不令一毫俗态先入为主，如是而书不佳，吾未之信也。”[2]

　　赵孟頫不但是复古思潮的倡导者，还是身体力行的实践者，在篆、隶、草、行、楷诸书体皆力求上追古法，取法晋唐，唐宋时极少有涉猎的章草，在赵孟頫笔下，亦焕发出新的气息。

　　赵孟頫入仕后，以其显赫的地位和成功的实践，其书风影响了整个元代，对后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赵孟頫的一生，相当长的时期生活在吴杭地区，故在吴、杭，有大批旧交、弟子及追随者，这也不能不说对后来这一地区的文化繁荣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。江南诸多赵孟頫故交而善书者，经其引荐出仕重用，如与赵交情笃厚又受赵之影响甚深的邓文原等。赵孟頫弟子辈如虞集、柯九思、张雨、揭傒斯、俞和、康里巎巎等，更是承赵氏衣钵，或是受其复古变革思想影响者如张雨等，或是直接取其法不出其右者如郭畀、俞和等。

　　在继承赵孟頫书法思想和艺术的书家群中，少数民族书家康里巎巎是其中突出的一位。康里巎巎父亲东平王不忽木与赵孟頫同为元初名臣，康里巎巎也为赵之部下，故康里巎巎也因此得以求学于赵孟頫。康里巎巎一生清廉，秉性耿直，其书法虽学赵，却能不为其所囿，表现出很强的创造性。其书行笔神速，气势连贯，随势生态，刚健豪迈，融今、章草为一体，酣畅淋漓，是继赵孟頫之后对元代书法又一影响至深的人物。

　　解缙在《春雨杂述》中曾云：“子山在南台时，临川危太朴、饶介之得其传授，而太朴以教宋璲仲珩、杜环叔循、詹希元孟举。”[3]危素、饶介得康里巎巎亲授真传。饶介书法与康里子山相比较则更加酣畅连绵。康里子山书法如《颜鲁公述张旭笔法记》，用笔沉实洒脱，从容、流畅、迅捷，然仍是字字独立（这种独立，只是字与字的独立，其气势贯通），而饶介书《蕉池集雪诗》字形与气势仍是康里巎巎风格，但却常常是逸笔草草，连绵不绝，大有“狂素”之气概。

　　“孟举少，亲授业子山门。介之以教宋克仲温。”[4]解缙《春雨杂述—书学传授》中的这段话，就可知宋克授业于饶介，也正是通过饶介，传承了赵孟頫、康里子山的书学思想和技艺，且又进行了创造性的发挥。同时，由于危素、饶介同授业于康里巎巎，故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危素熏陶。

　　宋克与当时东南文坛之领袖人物的杨维桢（一二九六—一三七〇）亦交情笃厚，杨维桢长宋克三十岁，对宋克书法却甚为推重，曾作长歌赠宋克。杨维桢性情高旷，气度不凡，早年书有鲜于枢风格，亦受康里巎巎影响。而后的书风则冷峭拙拗，不拘成法，振迅天真，或压笔徐行，或提笔飞扬，破锋杀纸，不计工拙，这在赵氏俊美一路书风一统天下的元代书法，不能不说是一种叛逆。宋克也有类杨维桢风格作品，明显受到杨维桢影响。

　　倪瓒（一三〇六—一三七四），初名珽，字元镇，号云林子，云林生，隐士。诗书画在当时皆有相当大影响，其书法多以小楷或楷中带行的面目出现。“云林书法得笔于分隶，而所书《内景黄庭经卷》宛然杨、许遗意，可想见六朝风度，非宋元诸公所能仿佛，元镇真翰墨第一流人，不食烟火而登仙者矣。”[5]

　　宋克多次访倪瓒，对倪瓒书法钦佩有加。倪瓒也视宋克为至交，常以诗书唱酬。倪瓒小楷取法六朝以前，较之赵孟頫要古朴，这对宋克的小楷取向是有相当影响。

　　综上所述，宋克书法授业于饶介，而胎出赵孟頫、康里子山，同时亦受前辈及善书友人影响，由此不难看出宋克书风形成之脉络。

　　宋克书法艺术

　　宋克书法最为人称道的是章草。章草一体，成于西汉，大致为隶之俗体，以便于誊录。历史上，魏晋前杜度、崔瑗、张芝、索靖、卫瓘、王廙、王羲之等，皆为章草名家高手。自赵孟頫，为纠南宋后靡弱书风，力倡复古，宗法晋唐。这种复古是全面的，其中也包括章草，宋以后，刻帖盛行，这也使得赵孟頫的复古有一定条件。章草书《急就章》在当时即有多种刻本，赵孟頫多次临写，故宫博物院藏其所临《急就章》，即为其代表作。受其影响，康里子山、邓文原、俞和、饶介、杨维桢等皆善章草书。

　　前文所述，宋克通过饶介得赵孟頫、康里子山法，受赵孟頫复古思想影响，于章草勤于研练，直至终生。亦反复临习《急就章》，存世的就有多本。今可见有故宫博物院藏本，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本和北京文物局藏花笺本。[6]

　　此时宋克章草书，较之赵孟頫、康里子山，气格更高，学古不泥，笔势开放，用笔华滋，浑然天成，已完全超越了有元以来习章草者，而更显古意，把章草艺术又推上一个高峰。

　　宋克早期行草书，也常有婉转流美、笔势连绵的作品，如书于至正二十年为友人徐彦明所书《草书唐人歌》卷，时年宋克三十四岁，此时宋克书风有康里巎巎遗意，更具其师饶介气息，与鲜于枢之草书《韩愈进学解》亦有相通之处。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其所书《七言律诗卷》，则受康里子山影响，而风格更接近杨维桢，用笔粗细交替，字形收放反差大，偶以章草波磔收笔。可以看出宋克亦有直接模拟杨维桢风格作品，或许对宋克后来草书创作风格产生相当影响。

　　宋克草书创作中，最具代表性的则是《杜甫壮游诗卷》，笔势连绵，气势磅礴，狂草中杂糅章草笔意，收笔处常以章草之波磔为之，生动而高古。近代于右任给予其极高评价。此卷未注书写时间，此种风格样式，在款署至正己丑即一三四九年二十三岁时所书《进学解》即已形成，只是与《杜甫壮游诗卷》相比，尚未到自然之境，但以二十三岁之青年，书此酣畅淋漓，线条刚健沉实，使转已相当娴熟，且具有了强烈的创新意识的草书，这在当时，乃至后来书史也实属罕见，其功力和胆魄，令人折服。

　　另需值得注意的是，宋克在《录子昂兰亭十三跋》、《书孙过庭书谱》、《唐张怀瓘论用笔十法》等中，将楷书、今草、章草等字体交替同书于一件作品中，徐疾有变，有极强的节奏感和视觉冲击力，且运用自如，毫无牵强之感。此等做法，古已有之，赵孟頫偶尔为之，而宋克则是驾轻就熟，运用得当，为书法创作的新形式，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。然此等创作，若没有极深的功力，对各种字体很娴熟把握，则极易画虎不成反类犬，弄巧成拙了。

　　宋克的小楷书，其代表作为《七姬权厝志》，为宋克四十一岁时所书。从作品风格上看，宋克此作，已不在赵孟頫藩篱，与赵孟頫风格拉开相当距离，而直取钟繇，比之赵孟頫小楷书更加高古。吴湖帆曾跋云“余尝得原拓《七姬权厝志》，颇稔南宫书法之妙，直驾吴兴而上窥二王也，有元一代俱被吴兴笼罩，虽张句曲，虞文靖亦不能出其范围。仲温晚出，独能树帜抗手，非具大功力而可乎？” 宋克小楷《李白行路难》在体势上更接近王羲之《乐毅论》。《致仲几札》较之前书则更加浑穆，法取钟王，不流时弊。宋克在六十一岁时临《急就章》所做小楷款，可以看出既有钟王之古意，又具明显赵孟頫小楷痕迹。

　　由上述可知，宋克一生，既受赵孟頫复古思想和赵氏书风影响，又能脱离赵孟頫藩篱而非亦步亦趋。赵孟頫提出复古主张，取法晋唐，但就赵孟頫书法创作而言，其笔法与意境却只拘于唐人而少了晋人的古厚。王世贞在《艺苑卮言》中评曰：“自欧、虞、颜、柳、旭、素，以至苏、黄、米、蔡，各用古法损益，自成一家。若赵承旨，则各体具有师承，不必己撰，评者有‘书奴’之诮，则太过；然谓‘直接右军’，吾未之敢信也。小楷法《黄庭》、《洛神》，于精工之内时有俗笔；碑刻出李北海，北海虽佻而劲，承旨厚而软；惟于行书，极得二王笔意，然中间逗漏处不少，不堪并观。承旨可出宋人上，比之唐人，尚隔一舍。”[7]对赵氏书法做了精到准确的分析。而宋克以其超人的胆识，无论是取法还是格调，特别是小楷与章草，超越赵孟頫、康里巎巎而更具魏晋风韵。沙孟海对宋克即有极高评价：“早期书法家，首推宋克。宋克鉴于元代赵孟頫末流靡弱庸俗之弊，抗志希古，致力钟繇、索靖，取法乎上，意境特高。”[8]

　　宋克书法的影响

　　宋克由饶介而学康里子山、赵孟頫法，成为赵、康里之法在元末明初继承与延续的重要力量。又能上追索靖、钟王古法，大胆出新意，这对明初书法发展及后来明浪漫 主义书风，具有开启之功。

　　明初书家中之陈璧，据明顾清《松江志》记曾受宋克指授。王世贞评曰：“书盛于希哲、徵仲，而启之则仲温。若文东则云间之破天荒者。”陈璧，字文东，松江华亭人。被明成祖誉为『我朝王羲之』的沈度、沈粲二兄弟，即学于陈璧。王世贞评沈粲所作草书云：“行笔圆熟，章法尤精，足称宋南宫入室。”二沈深得皇帝恩宠，其书亦影响朝野，这也无疑大有益于宋克一路书风之发扬。惜二沈之书，气格不高，这种影响也因此打了折扣。

　　作为明初另一重要书家的张弼，字汝弼，号东海，松江华亭人。张弼善草书，对宋克书风有所继承，更有所发展。祝允明评之：“张公始者尚近前规，继而幡然飘肆，虽名走海内，而知音叹骇。”[9]从其传世《草书千字文》看，笔画缠绵，气势畅达，振笔翻飞，不再掺以章草笔意。若以祝允明草书长卷相较，虽祝氏草书笔力、意境更胜，但其结字与行气，却处处可见张弼影子，若说祝允明草书风格形成未受张弼影响，恐难以置信。明陆深曾曰：“国初书学，吾松尝甲天下，大抵皆源流于宋仲温、陈文东，至二沈先生，特以豪翰际遇文皇，入官禁近，故吾乡有大小学士之称。”[10]宋克在四十五岁远任凤翔府同知前，主要活动于吴、松，因而受其影响者众，对吴派书法具有开启之功。吴地自祝允明、文徵明两位领袖式人物出，始真正形成吴门书派。祝允明多次论及宋克书，钦佩之情，溢于言表。宋克得元人之正脉，又不为前贤所囿，继承饶、康里、赵氏而上溯二王、王廙、锺繇、皇象等终成新格局的思想和取法方式，对后世书家具有启示作用。宋克也以其新的书法样式成为明浪漫主义书风的先导。

　　在赵孟頫、康里子山书风一统天下的元代，宋克既受到复古思潮影响，也通过其师承得赵孟頫、康里子山法。尽管几经嬗变，从其字体风格及用笔特征上仍可看到前贤影子。但宋克又能突破元人一贯之风尚，取法更古。在草书、章草、小楷等字体，以其超人之天赋、功力和胆魄，学古不泥，锐意出新，不落窠臼。能打破赵孟頫书风过于平正之习，对后世产生相当影响。宋克章草之高古，唐宋后鲜有比肩者。其草书将章草、狂草有机融合，自然天成，了无痕迹。其小楷亦打破赵孟頫的平正单调，而具锺、王之古韵。历史上我们现在看到唐宋小楷皆不甚古。但明代小楷却蔚然成风，出现大批善小楷者，且古意盎然。即使我们见到藏于青州博物馆，不以书名世的赵秉忠殿试状元卷，其小楷也非常古厚，甚为可观。明代小楷的这种古风，宋克当是功不可没。宋克之影响可见一斑。

　　注释：

　　[1][2]赵孟頫致王芝信《宋元名人诗笺册》，《书法丛刊》文物出版社，总二十九期。

　　[3][4] 解缙：《春雨杂述》，《历代书法论文》，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，第五〇〇页。

　　[5]马宗霍：《书林藻鉴》卷十， 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四年，第一六一页。

　　[6]启功先生在《急就章传本考》一文中，指出宋克写本有四。见《启功书法论丛》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三年，第十八页。

　　[7]王世贞：《艺苑卮言》，江苏教育出版社；华人德：《历代笔记书论汇编》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六年，第一七四页。

　　[8]沙孟海：《中国书法史图录》第二册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二〇〇〇年，第三一五页。

　　[9]祝允明：《书述》，《明清书法论文选》，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，第七五页。

　　[10]陆深：《俨山集》，葛鸿桢译，傅申：《海外书迹研究》，紫禁城出版社一九八七年，第四四页。

　　（刘恒章  作者单位：山东省牟平博物馆）